「15歲（驗孕棒）出現兩條線，全世界都離開我。今天是不是世界末日？」舞台劇《拾蒂末日》透過肢體和獨白，表達青少女發現自己懷孕時的心情劇變，從原本對未來懷抱希望，一下子「變髒了」，成為被指點的對象。舞台劇演出青少女懷孕對當事人的衝擊，台下觀眾看得屏息，但對小涵來說，這劇情是她真切的生活經歷。

 

現年24歲的小涵，育有一子恩恩，就讀小學一年級，推算回去，她懷孕時年僅17歲。儘管過了7年，但回憶起發現自己懷孕的那天，仍像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，歷歷在目。「我跟我媽說是月經（週期紊亂），請她陪我去婦產科檢查，然後就發現有小孩，那時候就是很怕，也不知道怎麼處理，醫生說已經懷孕五個月了……那時候才17歲吧，不知道怎麼處理」。斷斷續續說了好多次「不知道怎麼處理」，小涵也說出很多青少女面對非預期懷孕時的心聲。

 

 

 

台灣未成年少女懷孕生育率約千分之四

在台灣，20歲以下少女的生育數，從2000年開始逐年下降，從每年超過13,000名新生兒，降至近五年維持在2,000至4,000名之間，生育率也維持在4‰。「當然我們會好奇，這樣下降趨勢的原因是什麼？」勵馨基金會台北分事務所主任王淑芬推論台灣數字下降，與醫療技術的進步、合法墮胎藥物的上市，以及性教育的推廣都有關係。「可惜的是，我們一直不知道台灣未成年少女進行人工流產的數字」王淑芬直指國內相關統計的不足，僅有新生兒生母年齡的統計可以分析。她談到，全球都致力於降低青少女懷孕的數據，尤其在亞洲，「日本是3‰、新加坡2‰，南韓最低是1‰」。

 

小涵拿出舊照片和記者分享，懷孕前她喜歡烘焙，「國中就能做出一桌菜請家人吃」，高中讀了建教班，夢想是自己開一家麵包店。但是高一升高二的暑假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，面臨人生的大轉折。當同齡的孩子，還在想電動的課金與裝備，補習要不要補全科，或是社團課該選吉他社還是熱舞社，小涵已經要承擔一個生命的重量。想著自己與肚中的生命會有甚麼未來？要不要拿掉小孩？要不要找男方負責？該休學嗎？還是該找工作？非預期懷孕的風暴襲來，猶如烏雲罩頂，而且不知道這片烏雲何時才會散去。

 

但是她不是唯一感覺混亂的人。「我擔心她......以後怎麼辦」，小涵的媽媽37歲就當阿嬤，對比很多都會同齡女性可能還未婚，她少了新手阿嬤的喜悅，反而充滿焦慮，擔心女兒的未來，「能不能回去念書？學歷只有高中怎麼找工作？」年輕阿嬤很難安頓內心，該怎麼向親友開口宣布這個「喜訊」？「小涵的阿嬤是個比較傳統的人，恩恩出生前，我們都不敢跟她說」。

 

 

 

學業停擺，小爸媽回不去的學校教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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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少女懷孕不論對個人或是家庭都帶來極大衝擊。有二十年輔導青少女懷孕經驗的王淑芬談到，青少女懷孕會導致小媽媽在就業和就學上的發展斷裂。

 

在教育方面，雖然有法規明定學校應協助懷孕學生，但對學生的幫助依然很有限。根據《性別平等教育法》§14-1，學校應積極維護懷孕學生之受教權，並提供必要之協助。教育部也為此訂定《學生懷孕受教權維護及輔導協助要點》，針對懷孕學生的復學給予請假或是成績上的彈性。但王淑芬談到，學校應該有更主動的關懷與輔導。「小爸媽難復學最主要就是被孩子綁住，有照顧小孩的責任；而且小孩的花費已經很多，若要再負擔自己的學費，經濟上會有困難」。

 

教育部長期統計各級學校懷孕學生的人數，自106學年度開始，在大專院校的調查方式改變，從過去僅統計輔導諮商中心個案，106學年度開始，增加更多統計來源，包括導師、教務處、學務處及輔導諮商中心等地，結果不僅發現人數明顯增加，隔年也發現因為懷孕而休學的人數，超越了繼續就讀的人數。 「其實有更多人是在懷孕前就輟學了，是統計上的黑數」，王淑芬說。

 

齊齊就是黑數中的一員，從小因為父親的粗暴管教，打罵、髒話樣樣來，齊齊小學六年級就開始翹家、逃學。18歲前，齊齊就曾進出感化院、吸毒、在各地的酒店上班，所有大人想像中的荒唐事，她都幹過。慶幸的是，她有個守護天使──善牧基金會新北市區主任侯雯琪，當全世界都背離齊齊，她卻溫柔陪伴。「不管多遠，她都會來警察局保我出來」，齊齊說。就連約會中，只要接到齊齊的求救電話，侯雯琪也是直接從台北開車到金山接她。兩人的情誼更勝家人，有時候齊齊家裡的人找不到她，只要侯雯琪一通電話，齊齊立刻現身。

 

20歲那年，齊齊懷孕了，她慌張且焦慮，一度想要拿掉小孩，但是懷孕已到中期，過了合法墮胎的時間，在侯雯琪好言相勸下，齊齊把孩子生了下來。雖然比起很多年輕的小爸媽，齊齊不算年輕，但同樣是非預期懷孕，也為她的生活帶來改變。

 

小孩出生後，長年流浪在外的齊齊，反而回家了。把齊齊一手帶大的阿嬤，接手了照顧曾孫的工作。「你看！我小孩多可愛，她很會說話喔，台語也說得很輪轉，真的就是阿嬤帶大的小孩」，滿嘴女兒經的齊齊，生活漸趨穩定，她戒毒、離開酒店，找了一個物流公司的工作，每個月固定拿錢回家。

 

 

 

原生家庭的接納與後援 是小爸媽穩定的基礎

「懷孕是一連串的選擇和承擔」，王淑芬引述勵馨基金會的內部統計表示。青少女在面對非預期懷孕時，留養的意願增加，她推測是青少女不再像過去懞懞懂懂的把孩子生下來，而是確定要留養才生育，加上原生家庭的支援也比過去充足，會更願意幫助自己的孩子。

 

有沒有原生家庭的後援，對小爸媽來說很重要。「每個月赤字的時候、需要周轉的時候，甚至是小孩需要接送的時候，有沒有家人可以幫忙、作為後援？」長期陪伴小涵，有14年社工經驗的社工師趙千誼談到，一般新手爸媽會遇到的難題，小爸媽也會遇到，尤其一般雙薪家庭才撐得起來的家庭經濟，更是沒有經濟基礎的小爸媽們的生活難題。

 

「我很感謝我的父母，沒有他們的資助，我可能就得每天為錢煩惱」，小涵把孩子生下來後，在家照顧小孩兩年，父親一句「多養一個不會怎麼樣」，讓小涵吃了定心丸，也讓這個三代同堂的家庭穩定下來。現在的小涵，在量販店的倉庫裡負責整理貨物，是個體力活。但是這工作可以正常上下班，不用輪班，讓小涵可以照顧恩恩，有時間和孩子相處。兩年前，小涵向父母提出了一套理財計畫，開始自己管錢，也固定「繳房租」給父母，負責水電瓦斯的費用，分擔家庭支出。

 

「各人造業各人擔，就是要負責到底」，小涵明白非預期懷孕給家裡的影響，她沒有逃避，努力擔起生養孩子的責任。她也對其他小爸媽的父母喊話，希望原生家庭可以有多一點體諒，「不要罵他們（小爸媽），他們也知道做錯事了」，小涵像是說出自己的心聲，希望原生家庭能用關心代替責備，做他們最好的靠山。

 

 

 

社會應撕下青少女懷孕的標籤

縱使有家庭的後援，小涵還是有她未解的難題──如何面對社會眼光，常常就連街坊、親戚的一個眼神，都讓小涵覺得全身發麻。恩恩出生後，小涵曾經封閉自己，不願意出門社交，直到一年後表姊結婚，在爸媽的鼓勵下，她首次以「母親」的身分踏出門，參加家族聚會。現在的她，已經可以誠實面對自己的過去，「如果有人問，我就老實跟他們講恩恩是我生的，有些人會再反問我：『你那麼年輕，為什麼不要出養，你還可以去找下一個更好的（歸宿）』，我就跟他說：『沒關係，現在男生也不一定可以當我們的依靠，我們可以靠自己。』」年少不更事的小涵一夜長大，不但努力在社會上自食其力，想法上也更成熟。

 

「媒體上常報導年輕父母導致兒虐的新聞，這樣的媒體印象，讓另外一群很努力帶孩子的年輕父母，也平白受冤，很無辜」，趙千誼在採訪尾聲為小爸媽抱不平，希望社會能撕下小爸媽身上的標籤，「他們只是比較年輕，但是她們對孩子的愛，與我們都一樣，一分一毫都沒有少。」趙千誼期待社會去關心小爸媽在懷孕生子後要面對的挑戰，才能真正幫助到需要的家庭。

 

此外，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主治醫師林靜儀也談到，社會應避免使用「未婚懷孕」的字眼來看待這群小爸媽。「我一直支持要婚育脫鉤，懷孕之後就要結婚是非常不友善的事情」。她說，台灣幾乎八成以上青少女一旦懷孕，為了要適應社會文化，符合社會要求，很容易就會和男方走入婚姻，「未婚絕對不是重點，」她直指，懷孕後就要結婚的傳統思想，對於青少年並沒有任何的幫助。

 

「未成年懷孕、非預期懷孕，這兩個我認為才是我們需要真正處理的事情」，林靜儀認為，要以青少女為主體，整合社會福利的相關資源，譬如有原生家庭的諮商，有小爸媽的支持平台，並且讓小爸爸也有位置、角色等，才是真正的支持，「如果我們只是批判她，為甚麼要意外懷孕、為什麼選擇生育、你太匆促、你太魯莽，其實是沒有辦法真正幫助到我們的孩子。」

 

 

 

小爸媽需要托育與就業的整合政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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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爸媽其實很努力」，王淑芬說，很多小爸媽因為經濟尚未獨立，在沒有育兒協助與經濟支持的狀況下，比起一般新手父母面臨更大壓力。「我們當然希望政府可以伸出援手，譬如讓他們在托育、求職、復學上有更多的彈性」。

 

王淑芬談到，孩子能送托育，小爸媽才有可能復學。她舉例，有沒有可能讓小爸媽拿出就學證明，就可以享有公共托育資源的優先收托？「如果沒人可以帶孩子，小爸媽就卡住了，如果可以像低收入戶或是特殊兒一樣享有優先收托的身份，就有可能把更多的小爸媽帶回校園」，王淑芬具體地提出小爸媽的需求，希望能引發討論。

 

回不去學校，小爸媽的學歷也將影響未來的求職，甚至陷入貧窮。「很多時候他們的學歷就停留在國中或是高中，有時候連便利商店的打工都不好應徵」，趙千誼說。對此，王淑芬也提出建議，希望勞動部要有相關職訓和培育，小爸媽才有可能找到好工作，維持生計。「政策需要整合、互相串連，才能給小爸媽更多的機會和選擇」。

 

「來！你幫我塗果醬」，過去愛做烘焙的小涵，雖然沒再回到學校上課，但她依然沒有放棄烘焙夢，她利用假日進修，也偶爾在家裡小試身手，7歲的恩恩也在一旁樂當媽媽的小助手。走過懷孕風暴，小涵更懂的珍惜家人、明白為人父母的辛苦；而她的父母見到小涵的努力，也肯定她把恩恩照顧得很好。

 

或許每個家庭都有各自要面對的難題，走過一關也還會有下一關，但是愛與信任，終將迎向雨過天晴的彩虹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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